第31章 阍者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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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说干就干,伪造印信,冒名顶替了一个使团,抢先进京,赶到了京城鸿胪寺衙门下边的客栈,每天大摇大摆胡吃海喝,洪把式负责每天搁那儿摆谱。要说大骊京城鸿胪寺官员,何等老练眼尖,什么样的使节团没见过,仍是没有看穿他们的底细,话说回来,他们能蒙混过关,这也跟鸿胪寺近三十年实在是见了太多性格奇奇怪怪、说话不着调的朝贡队伍有关,哪有一座衙门,经常需要去求着北衙和县衙一起帮忙逮人的?

    而且洪把头也确实厉害,精湛的演技,比那些一辈子唱戏的都要厉害了,将那贪财好色又色厉内荏的样子,皆是演得惟妙惟肖,也有可能不是演的,小地方走出的穷措大,没见过世面又要端架子,不就这样。

    那女子转头笑道:“你们再胆大心细,也是做着砍头的买卖,为何不见好就收,非要等礼部和宗人府的确切消息,就算见不着皇帝陛下,鸿胪寺本来就要循例行事,用几百两银子和一些物产打发了你们,你们如果提前个两天离开京城,至少也能逃出京畿之地。”

    清秀少年笑道:“回姐姐的话,我们是因为还没见着大钱呢,哪里舍得脚底抹油。”

    事实却是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见好就收,但是那拨唱戏的突然失踪了,就想要等他们返回客栈,再一起离京,否则他们先溜了,肯定就要露馅,就真是害了他们的性命。

    他们几个,再没读过几天书,这点江湖道义总是要讲一讲的。

    结果这一等,大骊鸿胪寺官员就等到了那拨真使团的消息。

    女子笑道:“你们是假冒的,那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到处唱戏的草台班子,五个人,他们成天扮演着帝王将相,公子佳人,却是他们的真人真事?他们此次入京,是打算冒死刺杀……一个京城大人物的。他们有亡国之恨,一心复仇,离开客栈的时候,可没有与你们讲什么江湖道义。”

    老人错愕不已,一跺脚,心中恨恨不已,悔青了肠子,“我就说他们不像演的!早该跑路的。”

    高大少年脸色惨白,喃喃道:“怪我鬼迷心窍,想要等她回来,是我连累了你们。”

    知道了真相,矮小少年竟是不怕了,揉了揉脸颊,嘿了一声,“这下子真要人死卵朝天喽。”

    他们本以为只是骗钱的活计,哪里想到竟然是刺杀大骊京城里边的某位大人物?

    戏文上不总说“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”吗?

    问题是他们这辈子也就活到了十五六岁,好像稍微亏了点。

    那女子也是古怪得很,竟然与他们说了些这场朝贡之行的漏洞,某些细节的不妥,本该如何如何。听得几个少年面面相觑,莫非是同道中人?不对,分明是前辈,高人啊!

    若是当初能够提前拉她入伙?

    老人有些遗憾,真就差一点便可以见着那位大骊皇帝老儿了!

    那自己这辈子也就算不枉此生了。

    只是可惜了这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。他们还有大好年华,他们本该可以见到大几十年之后某天的大太阳,他们就算庸庸碌碌过了一辈子,凭他们的才智,总能娶妻成亲,有孩子,有孙子的。

    先前老人就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,是自己鼓动他们做这档子事,自己是主谋,他们只是被自己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,乡野少年知道什么轻重利害,只是觉得好玩而已。可惜那些精明的大骊刑部官员不好骗呐。

    但是有一种老人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眼神,那些年轻官员,看着他们的时候,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唾弃,厌恶,鄙夷。相反他们在审理案件的时候,脸上和眼睛里,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
    老人是晓得官场厉害的,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,真以为是什么戏文说法?

    如果没有这次捅破天的闹剧,少年们算是幸运的了,他们出生的时候,已经改朝换代了,国姓是宋了。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伺候前朝贵人半辈子了的老人,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真正活过。

    所以才会被眼神炙热的少年们说动,才会昏了头答应跟他们一起来这大骊京城吧。

    家乡的庄稼站在田地里,小桥站在小溪上,故国的大山站在大地上,大概还有某位少年心爱的外乡女子站在心尖上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能够依稀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筑轮廓,就像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龙。

    老人停下脚步,蓦然哀嚎了一声,他可能一辈子不曾如此大嗓门说过话,“这位姑娘,我知道你身份显贵,是我们大骊站在天上一般的人物……我可死,他们不可杀啊!”

    老人的嗓音凄厉得像是一只孤老病鹤,断了翅膀,在泥泞里扑腾,拼死挣扎。

    少年们瞬间红了眼睛,直到今夜才发现瘦小的只会吹牛皮的洪把头,原来这么英雄好汉。

    裴钱停步转身,笑道:“谁说要杀你们了,不要自己吓自己。我只是带你们去见我的师父,他想要跟你们聊聊天。”

    干瘦老人哪里肯信,他只是摊开手,将少年们护在自己身后,眼神哀求那位神态温和的女子,姑娘,求求你了,放过他们。

    他怕啊,相较于老人看久了的前朝故事,大骊的官员,鸿胪寺的,还有地方上的,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,他们不会以私欲杀人,他们甚至还会详细解释法律条文,更甚至是在明知道老人是在胡说八道的时候,他们也会耐心听着,然后一一反驳,直到让老人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这让被杀的人,都没有办法给自己找个理由,世道如何腌臜,公道如何不平,官员如何草芥人命。

    老人不知怎的,好像被勾起了伤心事,呜咽起来,只是他依旧护着那三个少年。

    他们这些无名小卒的生死,就像路边野花野草的枯荣,只有旁边的野花野草清楚,而它们也会悄悄没有。

    裴钱无奈道:“我师父姓陈名平安。”

    老人愣了愣,一头雾水,少年们面面相觑,也不认得啊。

    既然是这么个土气的名字,那就定然是那种发迹的大人物,不是意迟巷篪儿街出身了?

    问题是老人更清楚一事,越是寒微出身的人物,往往越是心狠。捞钱狠,当官狠,做人做事最狠。

    裴钱只好将那玉牌翻转过来。

    老人使劲揉了揉眼睛,清秀少年眼尖,率先认出那三字,“国师府”。

    清秀少年试探性问道:“姐姐是叫容鱼,还是符箐?”

    大骊国师崔瀺,绣虎嘛,哪个不知谁人不晓,顶天厉害的大人物。

    他们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,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后,连那容鱼符箐的两个名字都听说了。

    不过由于他们被逮了吃了牢饭,哪里知道如今大骊朝廷的近况。

    裴钱笑着摇头,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一个锦衣圆领女子来到这边,她看似脚步缓慢,实则转瞬即至,笑道:“我是容鱼。”

    她挥挥手,那拨隐匿在街道的暗桩谍子便都悄然撤了。

    容鱼轻声问道:“方才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裴钱笑道:“这位老先生,担心我要带他们去鬼门关走一遭,就拼命护着他们仨。”

    容鱼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老人下意识搓了搓手,结果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将双手如何摆放,颤声问道:“真是国师府的容鱼姑娘?”

    容鱼笑道:“哪有人敢在国师府大门口假冒谁,我胆子不如你们。”

    清秀少年举目望去,这就是大骊王朝的国师府啊。真能与那头绣虎聊几句?见了面该说啥?

    听说天底下最聪明的年轻人,都在里边当官。

    瘦小少年却是好奇,这个叫容鱼的女子,一看就是练家子,不晓得是不是传说中的武学宗师。

    呵,就算她再厉害又能高到哪里去,只会被那绰号“郑清明”“郑撒钱”的郑大宗师,一拳就撂倒了吧。

    眼前这个叫容鱼的国师府侍女,漂亮自然是漂亮的,可到底不如她好看,只是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同龄人,高大少年的心都快碎了。

    也不知她如何了,有没有逃出京城。已经逃出京城的话,她这辈子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呢。

    容鱼笑道:“洪涛,丁皓,马步海,胡进。别愣着了,跟我们一起去国师府见国师。”

    名叫洪涛的老人怯生生道:“我们能否先换上一身衣物吧?我们可以跟你花钱买,也不必太贵太好的,否则就要赊账了。”

    毕竟他们这次也没捞着钱,倒是差点把命给赔进去了。

    容鱼笑道:“不用换衣衫了。国师让裴姑娘去刑部大牢捞你们的时候就说了,说翻看档案记录,洪先生是看惯了脂粉小说的行家里手,国师怕你想歪了,一路浮想联翩,结果见了面,发现落了空,就要没有谈兴。”

    洪涛老脸一红,老人臊得想要挖个地洞钻下去。

    三个少年更是目瞪口呆,国师神算啊!

    难怪能当大骊的国师,当年能够打退那些凶悍无匹的蛮荒畜生。

    大骊宋氏真是祖坟冒青烟了,能够遇到这么一位国师。

    好像话也不能这么说,大骊皇帝也是极有魄力的,这一路见闻,只要聊到这位皇帝老儿,都是好话。洪把头说得对,注定不会传到被说好话之人耳朵里的好话,就一定是真的好话了。

    跟随容鱼跟那个多半是符箐的女子,一起走向国师府,老人轻声问道:“我们有无需要注意的事项?”

    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们才合适,便干脆略去。

    容鱼笑道:“没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,你们也不必紧张,只要将我们国师当做是一个每年拿俸禄的公门中人就好了。见了面,你们自然就会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老人心情激荡不已,抓耳挠腮起来,确是抓心挠肝呐,今夜就跟做梦似的。

    容鱼笑问道:“丁皓,你们服完刑,想不想去春山书院求学?”

    眉眼俊秀的丁皓摇摇头,“读书没有用,考也考不过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。况且我们又是那种读书种子。”

    名叫马步海的矮小少年,使劲点头道:“去春山书院做啥子,念书只会把人念傻了。我要跟丁皓先去武馆拜师,学武练拳,出师了,将来最好是能开一座属于自己的武馆,收了徒弟,再去开镖局,不但要江湖扬名,还要挣很多的钱。总有一天,我会让那位武功盖世的郑大宗师,晓得江湖上有马步海这么一号人物。”

    裴钱揉了揉额头。

    容鱼却是故意讶异问道:“郑大宗师?男的女的,我怎么没听说过,她是如何的武功盖世?”

    马步海有些嫌弃眼神,还国师府侍女呢,假冒的吧?如此头发长见识短,都不晓得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“郑钱”?!少年双臂环胸,冷笑道:“我听说郑宗师的杀手锏,是一套从未现世的疯魔剑法,等我学成了武艺,赚的钱足够多,名气足够大了,一定要找江湖名宿帮我约她见面,最好是当面讨教她的拳法和剑法。”

    少年就见到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,转头与自己微笑道:“好好练你的拳脚把式,少听这些以讹传讹的屁话,你也信啊,傻不傻。”

    马步海没好气道:“这位姐姐,我自然是敬重你的,十分感激你将我们从大牢里捞出来,怎么也该是一份救命之恩了,以后我自然会找机会报答你。但是你也别瞧不起那位郑宗师,否则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,与你讲出个子丑寅卯来……”

    丁皓偷偷扯了扯马步海的袖子,让他少说几句,权贵之家走出的子弟,骄纵气焰是从不摆在脸上的,可别一两句话就惹恼了他们,被他们偷偷记恨上了,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老人深呼吸一口气,如梦如幻,真要见着那么一位远在天边的人物啦?

    近在眼前之时,自己这种粗鄙低劣的小人物,又能与那绣虎说什么呢。

    夜幕里的大骊国师府,来自乡野的老人和少年们,紧张得手心冒汗,下意识放缓了脚步。

    老人心底赞叹不已,不愧是咱们大骊王朝的国师府,门房都这么有书卷气,像个读书人。

    大门口的台阶上,坐着一个青衫布鞋的中年男子,好像早早等着自认为是无名小卒的他们。

      

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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